故乡的小河上架着一座桥，叫“桑林大桥”。它给我留下深深的记忆。

　　我记得，先前这座桥是由石头垒砌的桥墩，支撑起由厚木板铺就的桥面。横杆立木的桥栏杆是由方木构成的。它年久失修，模样苍老、憔悴，岁月在它黝黑的躯体上留下累累伤痕。它尽管面目沧桑，仍旧透视出骨子里的顽强与刚毅，默默地承受着过往；任由孩子们在它脊背上蹦跳玩耍。那时候，我常听大孩子们讲，站在大桥上钓鱼，间或跳进河里摸鱼、游泳、打水仗。这些迷人的故事，诱惑我想到桥上去玩耍，可母亲是绝不允许我去的。

　　我头一次走上这座桥时，是夏季的一天，父亲去集市，我知道是要通过这座桥的。我扯着父亲的衣襟说：“爸爸，顺便带我到大桥上玩一会儿吧？”他憨实地一笑，说：“走吧。”我高兴得在父亲前面跑跑停停。到了桥上，见桥面破烂不堪，透过几处巴掌宽的漏洞，看着河水打着漩儿地奔跑，还有残缺不全的桥栏杆也没有安全维度，我胆怯地退了回来，等着父亲背着我过桥。父亲走到我跟前，牵着我的手往桥上走。当拉着货物的一辆辆畜力车通过时，桥面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，我越加恐惧，紧紧地拽住父亲的手，不敢往前迈步。父亲停住脚步，看着我，又是憨实地一笑，说：“5岁了，大小伙子。”他摇摇头，蹲下身来，我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，两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，央求父亲：“爸爸，看一会钓鱼呗？”父亲托着我臀部的双手往上颠一下，没有回答。开始放慢脚步，走近那几个玩耍的半大小子，而后停下来。他们并没有钓鱼，也没有跳水，只见他们比赛似的、向河水里立着的一根标杆抛掷土块儿。河水悠悠，我觉得有点晕眩，努力地搂住父亲，父亲觉着我害怕，便说：“往远看，要么闭上眼睛。”我说：“爸爸，我还是害怕，快走吧！”

　　来到集市，父亲把买到的一口袋麦麸扛在肩上，一只手拤腰，一只手拉着我的手走进商店，问我：“要啥？”我说：“小人书。”父亲点点头，把我领到卖书的柜台，帮我挑选了两本小人书。一本是《消息树》一本是《小兵张嘎》。我拿出手帕，把小人书包起来揣进衣兜。

　　接近晌午，火辣辣的太阳烤在回家的路上。我蹦蹦跳跳地问父亲：“爸爸，这是谁修的桥？”他回答：“原先这里没有河，建国那年，政府挖的河，架起了这座桥……”很快又来到了桥头，我不敢往前靠近。父亲让我站在桥头等他。他挺直腰板，大步流星地走向桥的那头，放下肩上的口袋，急忙转身跑回来。我伏在父亲的背上，顷刻间他的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襟……

　　过了桥，父亲把我带到大堤上，坐在树荫下，手托着烟斗，对我说：“不能到这里来玩儿的。”我倚靠着父亲，竖起耳朵倾听，睁大眼睛向桥的方向展望。我听到的不只是水的欢歌，还有小鸟受不住午阳炙烤发出的呐喊声。这群小鸟越过小河，投向岸边的几棵老柳树；小木船从桥下悠悠摇过，停泊在彼岸，岸上的几户人家的屋顶上，飘散着淡淡的炊烟。

　　靠近年根儿了，农家院愈加活跃。往常的无限生机在年的节点上，释放得淋漓尽致。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。杀年猪、办年货是“忙年”的重头戏。母亲去镇子里赶年集，我对母亲说：“妈妈，过大桥时要慢慢走。给我买一张带大桥的年画，我在家里等着……”

　　我接过母亲手里的一卷沉甸甸的年画，放在炕上，小心翼翼地展开。母亲不说话，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。展开巨幅画卷，我惊喜地叫起来：“妈妈，这是哪里的大桥啊？！比桑林大桥好看得多！”这座大桥，桥头红旗招展，上层有汽车，下层有火车，河里有大船。我又蹦又跳地扑在母亲的怀里。母亲用手指点着大桥下面的一行字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：“南京长江大桥。”母亲又说：“长大后，到南京去上学，就能看到南京长江大桥了。”我说：“不！我要当军官，带着部队保卫南京长江大桥！”母亲抿起嘴，似乎对我的表现比较满意，便从篮子里抓出一把糖块……

　　长大后，我如愿以偿。正当对越还击战之时，考进南京的一个军校。我的父亲、母亲迈着沉重的脚步，送我走过铁骨铿锵的桑林大桥。

　　河水悠悠，岁月如流。30年前的一个夏季的一天，我抱着孩子，领着妻子，回老家，走在桑林大桥的人行道上，见大卡车、小汽车往来如梭，望着打漩儿的河水，心存感慨——大桥变宽了，变长了！

　　走到院门外，见年近耄耋的父亲正在劈柴，斧落柴开，我的心为之一振——爸爸妈妈是承载我“过河”的、一座不朽的“桥”。

　　父亲情不自禁地呼喊：“海金！孙丽雅来了！”声音浑厚、亲切。母亲笑盈盈地迎出来，说：“一辈子了，头一次听他喊我的名字。”父亲叫我爱人孙丽雅，也是唯一的一次。

　　返程时，父亲执意送我们到车站。他腿脚不像先前那样灵便，走到桑林大桥时，我说：“爸，您回去吧。”父亲站在桥头上，浑浊的双眼打量我的怀抱。转瞬，用托着烟斗的手指向桥的那头：“过桥吧！”语气还是那样果断。我的心一紧，双目离开父亲的视线。

　　我抱着女儿走到桥头，转回身，大桥铁骨铮铮，父亲在那头，我在这头……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辽宁省黑山县人民检察院）